灯的色彩
那是阳光明媚的午后，她到县招生办报成人高考。
报名很顺利，接待报名的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，别人叫她朱老师，报完名，朱老师突然好奇地问：你有复习的资料吗？她微微一愣，心蓦然下沉。朱老师打量她一眼，眉头皱了一下，好像想说什么，就在这时，一个手里攒着几本书的男青年正朝他们走来。
朱老师对那个男青年招招手：“吴可，你过来一下。”
“朱老师，有事吗?”男青年问。
“你不是有成人高考的复习资料吗？借她用一下。”
“好。” 男青年爽快地答应了。
她随他走出招生办的大门，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行走了大约十多分钟，他带她进了畜牧局大门，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泥路面像银灰色的带子在她面前伸延，路的两边是一颗挨着一颗的杨柳，在阳光的沐浴下，这一颗颗垂着万千绿丝的柳树仿佛披上一层金纱，微风轻轻扯动她们的纱巾，这些女子就扭起她们婀娜的腰身，向来人轻轻点头。
不知是为这阿娜多姿的杨柳，还是其他，她不由放慢了脚步，见她有点迟疑，他也放慢脚步，抬手往前方指了指说：“马上就到了。”
“哎。”她无意识地应了一声，沿着他手指的方向，一间被金光团团围住的小屋进入她视线，这是一栋——，不，确切说是一间破旧的水泥砖房，它只有一层，大概是以前堆什么建筑材料的吧！她来不及多想，只听一阵叽嘎的推门声，他已经跨进了小屋。
这是一个只有十多个平方的空间，一张简单的单人床，一条一米多长的木凳，一个黑漆木椅，黑漆木椅旁是一张旧书桌，一排整齐的书籍映入她的眼帘：政治经济学，土壤与肥力，人文地理，立体几何......书桌旁还站着一个有一米五高的竹书架，书架上的每个位置也被书挤得满满的：托尔斯泰，马克.吐温，契科夫，雨果......一串熟悉的名字如珍珠映入她眼帘，她竟然忘记自己是随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，她目光扫把般从书架上掠过；梦的世界！她心无由一阵悸动，抬手从书架上抽出这书，如饥似渴地翻阅着，像饥渴已久的乳儿见到母乳。
见她看书的专注样，他倒有点不好意思了，抬手一连推了好几次鼻梁上的眼镜。就在这时，一股风从门外袭来，那些铺在书桌上的安静稿纸，在风的怂恿与鼓动下，像张开翅膀的蝴蝶，在室内翩翩乱舞。天啊！他顺手将手里的书往小床上一扔，急忙转身，弯腰将桌上那些凌乱飞舞的稿纸按住，见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，她也丢下手里的书，将那些吹落在水泥板上的稿纸一张张捡起。
一缕金色的阳光侧着身子，从开启的门缝挤进屋来，将他们团团围住。
他手里攥着厚厚一叠稿纸，定定凝视着她，她红红的脸庞像绽放在阳光里的花。
“给。”蓦然抬头，她心跳加剧！“谢谢！”他的镜片在阳光的反射下，格外耀眼。
收好稿纸，室内又陷入一片静寂。
“你认识朱老师？”他先开口问。她摇摇头，又拿起刚才那本书翻阅。
“我以为你们认识呢！”他看她一直在翻阅着那本书，抬手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，他推眼镜的姿势有些木讷。
“你考什么专业？”“农技！”她说。他有些惊愕，微微一愣后，情不自禁地摇摇头。
“怎么会是农技？”他像是在问她，也像是自问。
“怎么就不是农技？” 她放下手里的书，扬眉反问。
“也是，也是哈！”他忍不住哈哈大笑，有些消瘦的双肩在笑声里微微晃动。
“我读职高，学农技。”她解释着。“毕业几年了，前几天突然听一个同学说还可以参加成人高考，就从老远的地方赶回来。”
“哦！”他轻轻应了声，沉默半响，补充说：“看你那么喜欢文学，我以为你是学文学的。”
她将手里的书轻轻合上，抿抿嘴，抬头看了他一眼，接着将眼皮垂下，让长长的眼睫毛覆盖清澈如水的眼眸。“看你这里什么书都有，你是开书库的吧！” 说完这句，她也忍不住偷偷笑了。
他从座位反弹起来，孩子般挥舞着双臂。“太形象了，太形象了......” 他一连串的高呼，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使他看起来像个娃娃。“头脑里没有书库，怎么写书？”
她有些惊愕，定定凝视着他。他已停止了高呼，双手也停止了挥舞，他转身定定凝视着眼前这堆书籍，面部的线条瞬间僵硬，整个人像一本凝重的书。“知识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，我们只有从一次次的翻阅，一次次的学习中慢慢吸收......写书也是一样，不将书库搬到大脑，怎么写出一本好的书籍？”
“你？写书？”她怔了一下，抬头仔细打量着他。一张清瘦的带着孩子气的脸，笔直的鼻梁，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眼镜，隔着镜片，他黑眼珠初看像清澈的小溪，再深入，是一潭深邃的湖水！
“你看的那本书就是我才出版的。”他平静地说。
“《梦的世界》？”她喃喃的重复一句，低头又看看手里的书！著作者：吴可！
“你喜欢送你一本。”他说。她没开口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，越来越浓的夕阳涂抹在他身上，涂抹在这小小的空间，在夕阳光神秘的牵引下，她步入一个温馨的童话。
暮色渐渐下沉，她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走出小屋，同时还带了一本与考试无关的书，他写的哲理散文《梦的世界》。
考试一晃而过。
一个细雨朦胧的中午，她抱着那叠厚厚的复习资料又踏上那条弯曲的公路，进了畜牧局大门，她依旧沿着那条一米多宽的水泥路走到他居住的那间小屋，对着紧闭的木门，一种莫名的失落袭上心头......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将那叠厚厚的资料交给看门人，只是隐隐记得，有绵绵的雨在头顶飘着。
转眼春去秋来，她又踏上这条弯弯曲曲的公路！这公路已面目全非，畜牧局，还有那道冷冰冰的铁门，那间破旧的水泥屋......它们已被一排高耸的楼房代替！
她沿着冷冰冰的路往回走，汇入人头涌动的闹市，迎面走来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，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，又投入茫茫人流！他们擦肩而过！他是谁？那目光仿佛在梦里见过！
穿过闹市，再越过一家家歌厅、发廊、茶室，灰色的夜幕渐渐覆盖下来，闪烁的街灯使街道布满诗意，那柔柔的，带着梦幻色彩的，橘黄色的光芒使她的心无由收紧，是梦的颜色？或是那个下午的夕阳的颜色？不！那是灯的色彩，她就是在那个黄昏找到人生的灯盏！沿着街灯柔柔的光芒，她不停行走着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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